最终，你拿起了手机 | 瞬间MomentX

生活里的X件小事

NO.28 手边的见证与随想

Tony Toscani [美国]

任何东西都有两面性，

谁能让你幸福，谁就能让你迷失。

▽

现代人只要忘掉现代，同样可以肝肠似火、色笑如花。

By 木心《文学回忆录》

你是掌心的天地  你是我的视线所及

如果你承认自己是一个现代人，那你已经被攒动的人群不由分说地挤上某一班驰往别处的地铁。在切近的压迫和窒息中，你升起了疑问：我在哪里？我要去哪儿？我与谁同行？这些古老的问题都纷纷失效了。波德莱尔告诉我们，现代性就是过渡、短暂、偶然，就是艺术的一半，另一半是永恒和不变。此刻坐地疾行的你或许更该问：在一秒接一秒的真实忍受中，在群体性的孤独时刻，我到底能抓住些什么？车厢的把手？脚边的传单？空幻的车窗？还是陌生的手臂？最终，你掏出了手机，此时此间唯一可靠的信仰。

手机见证了你生活中的永恒和不变。它通过手掌连通你的心，低垂的头和灵活的手指构成你值得信赖的艺术，你的第二天性。手机被拇指唤醒的每一瞬间，在那些渴望沟通的时刻（更多是无聊的时刻），神奇地翻转为手机唤醒你的每一个清晨。瞧，窗帘还没拉开，它正躺成昨晚你被困倦吞噬时放下它的模样，仿佛早你一秒醒来。热点新闻、优惠促销、天气预报、未收的能量、没回复的留言、不想点开的群消息、满心期待而迟迟未来的一条新消息……它们层层叠叠挤满屏幕，代替你本该拥有的晨练、早报和来自远方的信笺，甚至也代替了你没赶上的班车和来不及吃的早餐。早餐常在午后送达，而晚餐更名副其实，它还将更晚。

手的动作多么熟稔，当你在一天中的任何时候拿起它，你身上的长工、农妇和顽童已经开始了井井有条的耕犁、编织和游戏，而你手里握着的，也正是一份电报、一叠稿纸、一枚怀表、一张地图、一沓钞票、一间商店、一册影集、一座剧院……当然，你的手浑然不知地将100年前的留声机、80年代的录音机、90年代的随身听、2004年的MP3一齐塞进了此刻正工作着的蓝牙耳机中。它多么精致小巧，本该是位洁白的公主，此时却摇身成为你听觉的沙皇。5分钟前，你点开手机屏幕上一个唱片模样的图标。为了抵抗身外的嘈杂和吵扰，你让音乐浸润一颗颗急躁干涸的细胞；为了接住这片刻里仿若置身永恒中的那种满足，你宁愿继续欣赏一首俗不可耐的歌……

但这首曲子你未必能听完，你的电话铃声响了，犹如一串空袭警报。手机的屏幕总是这样阴晴不定地更换着，记录了你一切的焦躁和平静。艾略特的《空心人》有这样的结尾：“世界就这样结束，不是‘嘭’的一声，而是‘嘘’的一声。”那世界开始时会是什么声音？是上帝的福音？是闹钟的清脆？是“五星红旗迎风飘扬……”？诗人钟鸣说，是“咔嚓”，那正是他出生时的一声写照。据诗人的母亲回忆，生他的一瞬间，有点像在照相馆，令人浑身紧张难耐。“咔嚓”正是揿动快门的声音，将跟一个婴儿降生有关的所有人，都收进一张有待冲洗的底片。

每一秒中将同时响起多少“咔嚓”声，即使你形单影只、落落寡欢，但也绝不缺少属于你的那声“咔嚓”。拍照不再是摄影家的特权，正如你的手机里藏着一部未来千年生活备忘录，那将是一本永不完成的《人类群星闪耀时》。热爱拍照的你，只需动一下拇指，就已然拥有一台能够无限“咔嚓”的机器（尽管它被你调成无声，但却被全世界听到），让任何事物，不论高低美丑，都能在瞬间里开出永恒的玫瑰。拜真实所赐，正是此刻匆忙渺小的你，在“咔嚓”中创造出一件件无可替代的艺术品，以及不断在这短促的嘶鸣中悲欣交集、慷慨转身的自己。

对画家塞尚来说，完成一幅静物画需要画100次，完成一幅肖像画需要摆150个姿势。还记得你初次在手机里记录指纹的情形吗？通过那唯一的图案和无限可能的姿态，你抖落停驻在手机上的积雪，拉开厚重的幕布，你驾驶着这颗在手掌中间勃勃跳动的心脏，驱驰在你疆域庞大、风景绵密的帝国。每一天，你握着手机，走入泥沙俱下的生活湍流，犹如一个仪式，整个寰宇响起一声“咔嚓”。不论这一瞬间有多么短，它至少见证了，你真实的存在和苦涩的坚持，曾被永恒注视过一秒钟，这个既神秘无常又庸俗不堪的世界，因你平凡而独特的工作与等待，而悄悄发生着改变。

注：文中插图来自美国摄影师Eric Pickersgill的一组摄影作品Removed。呈现了将手机和所有电子设备从人们手中拿走后的现代日常生活画面。

本期「写小事的人」/ 张光昕，青年学者，大学教师。一个布朗肖主义者。

2019.3.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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